本科毕业四年摇奶茶是我做过最赚钱的工作|三明治

发表时间: 2024-09-02 作者: 资讯动态

  现在是早上7点58分,我今天上早班,负责做开店准备,上班前给自己整了桶泡面,加火腿,感觉到很幸福~

  奶茶店的网纱头套戴上几小时,会在皮肤上印出一道深深的印迹,把头套边边稍稍下移些,盖在眼皮上,脱下时,就会得到我想要的自然款双眼皮。照镜子,理头发,脱工服,收拾外场卫生,和同事打招呼,走出店门,仿若穿越。

  前年开业的县城万达,把独领风骚几十年的步行街风头抢了去,人们默契地配合城市规划,转移约会地点,像是给圆珠笔换根笔芯,甚至不会引发感慨。

  几十家连锁企业的入驻给我们县带来令公务员满意的政绩,令商人兴奋的经济利益,令自媒体博主跃跃欲试的创作素材,落到我头上,便成了一个具体的工作机会,把待业在家的我,从被家人、朋友、邻居、网络、自个儿脑袋等多种声音环绕轰炸的环境里,解救出来。

  只需投递一份学历高中以上,年龄35岁以下的简历,便可轻松获得某连锁奶茶店服务员职位的视频面试机会。和我一起面试的,是一位把实习转正机会留给大学室友的应届毕业生。HR问我们,预计见习工资,往届生17元小时,应届生21元小时,可否接受?

  毕业四年,三战考研未出成绩的我和意气风发、涂着晶莹粉色唇膏的粉发应届生都忙不迭同意,不过回答几个问题,我们就拿到了传说中,恐怖萧条市场里,一家年净利润过亿的连锁企业工作offer。

  今天是划时代的一天,一整个下午几乎都没有患得患失,甚至感受到一丢丢的归属感和融入感。

  不管是店长提醒我别忘了填体温表,或者直接把装零食的箱子放在地上时严肃表情下,嘴角露出憋不住的笑意。还是打烊时,M给我做的奶茶,F给买的小鸡腿,以及没带口罩进操作间时,S的提醒,都让我觉得有些开心。我似乎没那么不合时宜。

  这家奶茶店刚开业时,我带家人过来喝奶茶。服务员小伙伴,拿上有着胖胖肚子的不锈钢试饮壶给排队的顾客倒试味饮品,推荐品类。他的声音带着热烈清澈的爽朗,尽管当时我忙着照顾想要乱跑的侄女,感到好奇不停发问的外公,尽管那位小伙伴戴着帽子口罩,只露出眼睛,我还是暗自感叹:“好帅呀。”

  “小伙伴”是奶茶店同事们对还不熟悉的成员的亲切称呼。那时我还不叫他们小伙伴。

  现在离职后,我去到其他门店点单,“小伙伴”一词总在口腔翻滚,想喊又喊不出口。

  我在奶茶店打烊时,吃到的第一根夜宵鸡腿,便来自于那位入职前给试味的帅气小伙伴,啊,开心。是因为长时间在家备考,和亲戚长辈们呆久了,便很容易对同龄人感到心动吗?

  可惜,没过几天,帅小伙就被调去其他城市。好在,门店前头的夜宵摊仍坚守阵地,洒满辣椒粉的性感小鸡腿成为我忠诚的夜生活伴侣。

  入职第一天,店长嘱咐我,每天上下班都要记得考勤打卡。她说:“你看这位老忘打卡,超过补卡次数,最后虽然好好上完班,也被扣工资了。”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XX,打卡!”字样撑满整张明信片,挂在考勤打卡器旁,成为示众对象。

  几秒钟时间,我就多了个师傅,他把奶茶倏地做完,递给我,说:“喝完洗手,进操作间,教你泡茶。”

  按上计时器,洗手,25秒,观察有哪些需要做的事。用疫情期间随处可见的洗手七部曲,换个脑子,前途、能力、资源、缺陷、傲慢、偏见,生活中一切让我感到压力山大的因素,顺着泡沫水的漩涡转悠进下水道。都去他的,操作间内,做奶茶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泡茶。点单目录上几十种品类的饮品都由三台高冷俊秀的泡茶机泡出茶汤,在纱布袋里停留的废茶叶带着花香的体味冲洗凉水澡。气弹锁在闺中,一枪一弹,食品安全八大条如明镜高悬,严防任何一颗尚未找到配对奶油枪的气弹出逃。

  在县城奶茶店打工,有个隐形福利,能见到多年未见的同学朋友。县城不大,万达是人们的主要聚会地点,这家颇有名气的奶茶店便成了过年返乡、休假聚会的年轻人们,为数不多的打卡地之一。

  一套完整到遮住头发丝的工服,一份上班期间不得清闲的工作保护着我,它让我顺理成章地出现在公共场合,有机会守株待兔,遇上那些让我感到好奇的人。有时,我感到自信,便在点单时,喊出同学的名字,眼含笑意打招呼。有时,我想要躲起来,便尽可能用机器人的语气待人接物。每一种,都恰到好处,成为我最喜欢的社交方式。

  泡茶的配方表没记住,明天就要考核,编辑的稿子也出问题,不安,想逃跑。密密麻麻的压力源,就像地铁里的脚,总在移动。还好,感到有压力的不止我一个。大晚上的,店长还在工作群里发店内陈列图@同事,让已经下班的她俩找茬。总能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得安慰,应该不是只有我才这样吧?

  上班第七天,打烊后,店长给我来电话了,想了解一下我的状态,她觉得我的紧迫感不够。

  她的紧迫感来自于我作为店里唯一的全职新人,学习进度不如其他几位兼职的新人。我在泡茶这一个岗位上待了七天,但其他比我迟来的的小伙伴已经学了两到三个岗位了。最可怕的是,我似乎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状态。我工作时表现出的迷茫,没有目标,不知道该干什么?对自身不会的东西,也不会努力地去问、去学。这些都让她无法理解。

  那么我呢?我对自己的评价如何?我是否有紧迫感?店长对我的评价,我是否认可呢?

  首先,不跟别人相比,只跟我自己相比的话,我对自己来奶茶店的表现还是非常满意的。

  我在泡茶的岗位上虽然犯过一些小错误,但是这几天已经能够勉强跟上他们的速度了,自己每天也有花至少半小时认真记泡茶表。可以说对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我可以给自己打个95分,还差的五分可能是没有学会打奶盖。但第二天也可以去学。

  他们说要有团队意识,当这些从其他城市来支援的老员工走掉之后,需要扛起责任的就是我这样的全职新人了。如果现在基本功不打扎实,那么之后面临困难时,会非常苦恼。

  但是现在这样的紧迫感我确实没有,我能够努力让自己有吗?好像也不太能。是我不够有团体荣誉感吗?或者对自己的工资不够上心?职级考核与工资水平紧密相连。

  昨天好像从香港来了研学团体,有几个小学生来买零食,她们的外网没办法用微信注册会员,会员价要便宜许多,最终也没买成。我有些惶恐,怕自己的不懂变通伤了香港同胞的心。

  县城进店消费的客人少,为拯救疲软业绩新开通的外卖业务也不温不火,3000元不到的日营业额,养不活一家拥有8个全职员工的门店。我和小P一起,来到湘西某市的景区门店支援。

  我对小P感慨:“感觉你做事很有标准,而且很想事,啥东西该注意,都门儿清。”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夜聊,聊白天发生的事,也聊各自门店的人和事。隔壁房间的男生过来敲门,说:“你们讲话能不能小点声!”

  小P说,自己每天在景区上班,最期待的就是每天多用一句英语和外国顾客搭话。她说:“我明天喊外国顾客取奶茶,要喊‘Bro,come here’。”

  有次,我们去已婚伙伴H家聚餐。H和他媳妇炒了20斤龙虾,蒜蓉、麻辣、香辣各一钵。我凌晨打完烊,到H家时,店长正坐在沙发上,脚踩桌脚栏杆。我对这位和我同龄的店长有些犯怵,她人不错,可是太严格了。

  他们聊奶茶店的同事们,聊谁升谁降。升职是由于工作做得好。降职少见,通常是和顾客起冲突了。

  想起某天上班,阳光明亮,一位前额沁着亮晶晶的汗珠的男顾客冲着店长叫嚷了快十分钟,可能因为他太过大声急躁,我反而听不清骂了些什么,只听清了店长镇静轻柔的安抚。

  我们的工作是摇奶茶,在很高很蓝的天边,看得到山水轮廓。每天等到下班时,瞅着报废的纸杯,给自己做杯特调奶茶。

  摇奶茶让我赚钱了,是我做过薪资最高的工作,让我可以拿自己赚的钱吃喝。某天晚上,我穿着工服踏进理发店,说:“我想烫个头。”Tony一边给我洗头,一边问:“你上班一个月拿多少?”我望着天花板上塑料质感的星空,说:“淡季3000,旺季6000。你呢?”

  Tony说:“我才入行一年,月薪3000多,等我过个几年,积攒了自己的客户资源,提成就会多了。美女,加个微信?”

  今早开局点单,我稳定发挥,主打一个“搞崩队友心态”。几小时后,我换岗到外场补货结账,心里一边如释重负,终于自由些了,另一边又生怕别人认为我不思进取,偷奸耍滑,烂泥扶不上墙。还好,这种担心,在搬运40盒淡奶油,30盒牛奶的过程中好好消化了,我付出的劳力完全配得上自己拿的工资,无需内疚。

  M比我早入职,奶茶已经摇得相当熟练,床头摆着几本会计资的大部头,正等着六个月的实习合同期满,离职走人。

  我们住在同间宿舍,上下床。每个人班表不同,好不容易凑到一起的下班时间,我们大家一起逛超市,挑选餐具,买菜,做饭,她掌勺,我打下手。饭菜入口前,我们把它拍照发进县城店铺的钉钉工作群,说:“看,我们做的饭菜,好香。”留守县城的同事们,回复多张聚餐图,说:“我们正在店长家聚餐呢。”可恶,竟然抛下咱们偷偷聚餐,他们桌上还有龙虾!

  还有一些夜晚,她会给我看自己的朋友圈,我趴在上铺伸着脖子听她讲解。她说自己最喜欢出门,大学三年,几乎每个周末都会约朋友出去玩。每次出行,自己都会拍很多照片,剪成视频发社交平台。

  视频风格是网络常见的漂亮妹妹青春洋溢的日常,谈不上高级的剪辑技巧。这话不应该我说,从新闻专业毕业的我,最近一次剪视频还是多年前完成学校作业时。

  她看起来好开心,不止视频里的,还有现在这个距离我20cm,可以感受到呼吸的现实中的她。她卸了美瞳,眼神仍然亮晶晶的,透露出祛除“班味”,对某种我不愿简单归之为自由的事物的向往。

  省城的店长,在我去支援的第一天,给门店全员每人买了一杯竞品奶茶。高铁站生意很好,哪怕上班前再怎么抵触,瞌睡,只要看到店前排的长队,听到同事们的小蜜蜂口播,就会精神起来。

  泡茶、打奶盖、现调、挂杯、打料、出杯,动作快,姿势帅,感觉自己每一步都精准麻利,和同事的配合行云流水,帅气程度不逊于《史密斯夫妇》里安吉丽娜朱莉饰演的美艳女杀手。

  店长说自己在奶茶店干两年了,没跟任何同学朋友提过自己在奶茶店,只说在打工。我不一样,还没过面试时,就大张旗鼓地发朋友圈,逢人便说,找工作的苦恼。

  至于那位和我一同获得工作机会的粉发女孩,早在实习第二天,便告知店长,家里让她考公务员。在我们还未来得及建立起劳工友谊时,她就离开了。

  今天上班,我把奶盖打翻在地,器械掉入隔油池。奶盖黏糊糊地抓住地板,拖把无可奈何。我用50块钱一卷的厨房用纸与奶盖纠缠10分钟,落败。

  今天可能是个适合挨批的日子,我发现今天工作的每个同事或多或少,都被说了些重话,没关系,活儿不是照干,工资一样照拿。

  我用狄仁杰打王者时,钉钉总有消息蹦出来。“山旮旯里的土拨鼠们”又在叫了,他们是我入职4个月,到现在离职了,也从未见过的同事。

  我的狄仁杰总在逃跑,有时跑得顺利,很快回到老巢。但大多数时候都被抓住痛扁,我发着呆,陪他流放回城。游戏里,狄仁杰有他唯一重要的目标,夺塔,可现实里,离职后,我不再拥有让我感受“勇敢面对”魅力的操作间,奔着唯一重要目标行动的充实感再次被各种声音取代。

  一辈子在小镇事业单位摸爬滚打的爸爸给我多次推荐一部讲茶道的日本电影《日日是好日》。他90年代末期读大专,赶上实行大学生工作分配政策的最后一年,进入基层体制内。他大学时虽然学水利,但热爱哲学,会为了哲学问题在课堂上当着所有同学和老师发生争执。参加工作后,他被安排到会计岗,带着一股大学生的牛劲整理历史遗留下来的烂账。他和领导干过架,也曾和死对头把手言欢,他的业余生活从看哲学书、踢足球,变成了看专业书、打牌、跑步、下棋、陪伴家庭。

  就是这样的他,给奶茶店打工的我推荐了《日日是好日》,我不知道他是否期待我像电影主人公那样从茶道中收获宁静与平和。

  他嘱咐我,在奶茶店干活,不仅要好好完成工作,还需要注意观察,他人怎样处事,门店如何经营,企业又是怎样运转,这些观察都会对我的人生有所助益。

  我在心里回复他:“这些我都没有精力应付,做出一杯奶茶,把它顺利送到顾客手里,现在就耗费了我的所有心力,不要期待其他的了。”

  读过点书,干体力活,又只有少数的智慧,是徒增把活干好的阻力,还是辜负了他人、社会的培养?

  在气温尚且适宜出游的五月,我辞职了,花着我妈卖保险的钱,带着她和外公去北京玩耍。我认为自身会很想念在奶茶店工作的日子,实际上并没有。没有一场关于奶茶店的回忆,可以把我带回到当时的情绪里去。

  可是开在首都繁华街道上的奶茶店呀,你们的服务员怎么能涂着亮红的指甲油,放任缕缕发须冲出帽檐呢,你们可是在做奶茶,没有一点食品安全意识嘛!

  北京地铁车载电视上有一条循环播放的公益广告,它问:“你还记得曾经的梦想是什么吗?”

  第一个镜头选择了幼儿园里,老师们问小朋友们的梦想。孩子们七嘴八舌,回答道:“飞行员”“医生”“科学家”。

  等大伙儿都静下来后,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骄傲地答道:“长大后,我想做个服务员,因为服务员可以给到人们需要的东西。”

  这则视频向后发展,小女孩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北京市政服务中心的一名编制工作人员,简称服务员。

  在奶茶店工作时,顾客很喜欢喊:“服务员、服务员”。我听的时候,总会感觉一激灵,好像那些声音是巨石,一字一字地砸在身上,告诉我:“现在你就是个服务员。”

  现在,我拿着一张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在家刷韩剧,焦虑着还没见过面的研究生导师在新生群里布置的论文任务。没了钱,没了工作生活,没了心动对象,和做服务员时一样的只有,我还是看不清未来。

  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8月短故事班即将开始,点击下方小程序报名。